高拱的眼睛微微亮起,亦是落井下石地道:“元辅大人,下官知道你为爱徒平反心切,只是你都已经等十三年了,又何必急于一时呢?”

    徐阶的眼泪已经是彻底止住了,甚至有种破口大骂的冲动。他的感情牌这才刚刚打出去,原以为能够绝地反击,结果却踏上了一条死路,直接被泼上了“平反是徇私之举”的帽子。

    事情一旦沾上了私情,不管是再如何合理的举动,那亦是要遭人质疑。何况,对上疏官员直接全部平反本就存在问题。

    “老夫亦赞成林阁老的做法,这些建言获罪的官员应该交由刑部查核清楚再进行平反。现如今的大明官员不同于太祖时期,一些官员上疏实为邀名!远的不说,户部司务何以尚看着海瑞被世人奉为忠义之臣,前阵子竟公然上疏请求皇上释放海瑞,此举无疑让海瑞身犯险境,实则是博取名声的宵小之徒!”郭朴亦是坚定态度地站出来表态,并列举一个例子道。

    在林晧然着重指定不辨是非平反官员的害处后,他亦是将矛头指向了一些包藏祸心的官员,无疑是加强了反对徐阶做法的合理性。

    由于朱元璋打造了一个强大的言官的监察体系,致使科道言官在大明一直拥有极大的话语权,从而产生很多敢于直谏的官员。

    只是这一套体系到现在有所变质,很多科道言官很难掌握到朝堂大佬的黑料,故而为了博名只能是胡乱攀咬,很多言官为博声名对皇上或重臣是为骂而骂。

    偏偏地,地方乡绅对这种敢于直谏的官员极为推崇和膜拜,一些受了廷杖的官员会成为士林的精神楷模,回到地方更是被推崇为一方乡绅领袖。

    像何以尚这次上疏,却不在海瑞入狱之初进行搭救,而是眼看着皇上快要不行了,海瑞的声名如日中天,而今贸然上疏请求释放海瑞无疑是一种政治投机。

    亦是如此,四十五年的嘉靖朝虽然让一些建言的官员蒙受不公的惩罚,但其中亦是惩戒了很多政治投机的官员。

    张居正听到郭朴这一番话语,心里不由得暗叹了一声。

    他刚刚写下“建言得罪诸臣,存者召用,殁者恤录,见监者即先释放复职”还不觉得有没什么问题,但此刻却暗暗感到后怕。

    如果对建言获罪的官员如此不分青红皂白地全部平反,不说此举不合乎国法,而且很容易让到一些奸人得逞,到了新朝这帮科道言官的气焰必然会变本加厉,对大明朝无疑是有百害而无一利。

    徐阶脸色阴沉地望向郭朴,显得目光不善地挖苦道:“郭阁老,何以尚因何上疏,你又岂能得知,莫要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这……

    门外的黄锦和冯保发现徐阶到如今还不肯认输,不由得交换了一下眼色,只是一个小太监匆匆而来,他们亦是只好暂时离开。

    “元辅大人,何以尚的事情并非老夫杜撰,何以尚在上疏之前邀请几位同僚一起上疏,还宣称能博得声名云云,此事有人可以作证!”郭朴的火气涌了上来,当即据理力争地道。

    林晧然亦是站出来,显得一本正经地说道:“元辅大人,此事真不是郭阁老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户部山东司郎中钱中岳当时便在场,钱中岳亦曾将此事转述于我,若是不信可叫钱中岳过来佐证!”

    听到林晧然这番话,郭朴显得感激地望了一眼林晧然,然后又充满敌意地望向徐阶。原本他不愿意跟徐阶撕破脸,但那句“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扎到了他,故而不介意跟这位奸相打擂台。

    徐阶看到郭朴如此战意高昂,意识到事态再度失控,已经偏离了自己的初衷。

    他之所以选择撇开其他阁臣草拟遗诏,为的自然不是所谓的“拨乱反正”,而是要借机拉拢文官集团,更要借机拯救那帮因跟严嵩相争而陨落的追随者。

    虽然他已经出任首辅四年多,但像吴时来等人是以“陷构”入罪,当时被嘉靖亲自下令彻查幕后之人,故而他一直都不敢帮吴时来等人“平反”,更不能像提拔徐养正般提拔吴时来等人。

    说到底,吴时来这些人并不是为国谏言,而是他徐阶意图扳倒严嵩的牺牲品。

    正是如此,他打算通过“嘉靖的自省”来拯救自己的朋党,更是借机拉拢被嘉靖治罪的官员,从而坐实自己“贤相”的美名。

    偏偏地,他此次没能成功地支开其他阁臣,却是被林晧然引来了其他的阁臣,而今更是被林晧然彻底搅乱了计划。

    徐阶心知已经不能贯彻平反全部上疏获罪官员的意图,仍然带着几分期许地望向李春芳道:“子实,你是内阁次辅,不知你如何看待此事呢?”

    郭朴的眉头微微地蹙起,却不想徐阶还如此不死心。

    “元辅大人,此举确实不够周全,要不改为:建言得罪诸臣多为直臣,今由有司查核,存者召用,殁者恤录,见监者即先释放复职!”李春芳终究还是有良知的读书人,而且深知并没有回天之力,便用商量的口吻询问道。

    “李阁老,既然事情要进行查核,何以还要‘见监者即先释放复职’!”高拱当即指出错处地道。

    “那便去掉复职!”李春芳亦是意识到不妥,当即温和地纠正道。

    林晧然跟郭朴默默地交换了一下眼色,对这个改法并没有意见。

    事情往往都是有两面性,全面否定和全面赞同都不可取。虽然他们反对徐阶全面平反官员的拉拢官员做法,亦是指出一些官员上疏实则是为邀名,但其中确实有一些获罪的官员还是要进行平反。

    跟吴时来那些服务于党争和何以尚这种上疏为邀名的官员不同,这四十五年的嘉靖朝亦有很多像海瑞这种直臣。

    原太仆寺杨最反对嘉靖修道被活活打死,御史杨爵上疏直言时弊死于狱中,原工部员外郎刘魁准备好棺材上疏请停止大兴工木以修玄殿被下诏狱等。

    正是如此,他们亦是没有道理反对将一些上疏获罪官员进行平反的做法,毕竟这个嘉靖朝确实要纠正一些错误。

    徐阶听到李春芳的提议,眉头不由得微微地蹙起,虽然他知道已经无法一意孤行,但这个方案跟他所想象的还是有很大的出入。

    如果按着他的意思,这遗诏一旦颁布,那么吴时来那些人第一时间官复原职,而不是现在还要多一个查核的程序。

    可不要小瞧这个程序,由于是走程序才被沉冤昭雪,那些平反的官员只觉得这一切都理所应当,而那些不能平反的官员自然不会念他这位首辅的恩情。

    不过事情发展到这一步,他亦是只能接受这个结果。

    毕竟他的做法原本就不妥,虽然这个提案有所改动,但亦是还能通过运作将吴时来那些替自己冲锋陷阵的官员官复原职。

    徐阶迎着众人的目光,亦是勉为其难地点了点头,同时眼睛复杂地望了一眼林晧然。

    如果这世上没有这碍事的小子,那该有多么美好啊!

    现在更改后的遗诏,他不仅没能捞得太多的好处,而且这小子为着那帮贱民逼得取消了加征加派,今后他这位首辅恐怕更要处处受到钳制了。

    一想到这小子的智慧和谋略,他不由得一阵暗暗地头疼,发现新朝已然没有自己所想象那般美好了。

    在达成共识后,事情便是定了下来。

    张居正原本想要上前执笔,林晧然淡淡地瞥了一眼林晧然,然后对着高拱道:“高阁老,有劳你来执笔了!”

    “好!”高拱根本不懂得什么谦让,当即便是大声地道。

    张居正亦是无奈地站在那里,他一个小小的从五品侍读学士原本就没有资格参与到草拟遗诏的事情中来,这次能够过来不过是徐阶想要利用于他而已。

    若不是林晧然出来阻止此事,纵使他借此混得草拟遗诏的功臣,但按着这上面遗诏的内容,对这个大明王朝恐怕亦是一种危害。

    高拱是地地道道的词臣,这按着所制定的思路写一份遗诏自然是手到擒来的小事情。

    在写到“盖愆成昊端伏,后贤皇子裕至。仁孝天植,睿智夙成。宜上遵祖训,下顺群情,即皇帝位。”之时,他有意放慢了一些速度,毕竟这涉及到他门生裕王继承大统的合法性。

    跟着内阁票拟一般,这份遗诏少不得那个玉玺,只要黄锦用沾着朱砂的玉玺向上面一按,这道嘉靖遗诏便顺利出炉了。

    却是这时,一声悲切的声音从里面传了出来,令到在场的人不由得大惊失色,很多人这才想起嘉靖还没有死透呢!

    乾清宫,这房间的温度已经骤然上升,空气亦是弥漫着一股檀香。

    龙床上,嘉靖的肚子发出咕咕作响的声音,整个身体出现痉挛反应,嘴角溢出了一丝黑血,整个人显得极度痛苦的模样。

    郭朴等人匆匆赶到这里,当看到嘉靖这个痛快的模样,虽然他们都已经得知嘉靖的大限便在今日,但脸上还是难掩惊讶。

    这位孜孜不倦寻求长生的嘉靖帝并没有得偿所愿,神御阁、太清阁、清虚殿、玄雷居殿、西海神祠、洪应殿、太玄都殿、姑馀殿等等神灵没有庇护于他,紫宸新殿的丹药同样没有效果,各地的长生祠更没有给这位皇帝带来长生。

    这一位不惜搜刮民膏民脂进行修道的帝王已然是逃不过生死病死,瞧着他这一副模样,生命无疑是来到了最后的时刻。

    却不知是该欢喜还是该悲伤,这位糟糕大明王朝四十五年的皇帝终于走到了尽头,大明百姓不用再为满足他的修道和工程的私欲而背负沉重的税赋了。

    “皇上……”

    正是这时,一声悲切的声音骤然响起。

    郭朴等人定睛一瞧,竟然是当朝首辅徐阶。却见跪在地上的徐阶如同丧父般,眼泪和鼻涕一下子都涌到了脸,声音更是响彻整个乾清宫。

    跪吧!

    郭朴等人交换了一下眼色,知道这个时候是要卖弄演技的时候,亦是跟着徐阶纷纷地跪下。

    郭朴和李春芳都是官场的老人,在听到徐阶哭天喊地的声音之时,似乎是想起了什么痛心事,亦是跟着哭了起来。

    林晧然跟着跪了下来,只是听着徐阶等人哭天喊地声音,发现自己的道行还是远远不如徐阶等人。便是一狠心,他暗暗使劲狠捏了一把大腿肉,痛得呲牙咧嘴,这才进行了状态。

    “皇上!”

    正是如此,五位重臣宛如是天底下最忠心的臣子般,在看到皇上大限将至之时,亦是表现出了他那份忠诚。

    这哪是要飞升,分明是要死了!

    嘉靖原本被诊断是闭了五识,只是腹中的搅疼还是让到他有了反应,眼睛亦是痛苦地睁开,却是感到周围很是陌生。

    不过他知道这已经不重要,身体的痛楚和呼吸的难受让他明白自己的生命已经来到了尽头,自己所追求的永生终究没有到来。

    只是他并没有后悔,他已经执掌这个王朝四十五年之久,将那些自命不凡的官员打造成奴才般,这个王朝一直按照他朱厚熜的意志运行,一切都值了。

    若说有什么遗憾,那便是到头来仍旧是一场空。

    他这些多年的追求,到最后仍然无法打动神灵,却是跟着那帮贱民般逃不过生老病死,成为这世间轮回的一杯尘埃。

    嘉靖的目光流离,呼吸越来越难受,知道他其实被徐阶给骗了。只是看到突然出现的一个女人的脸,眼睛却是流露出一丝惊恐之色,嘴唇微微地颤抖着。

    记忆仿佛突然如闸门般打开,他猛地想起二十多年前,他便是躺在这张龙床上,突然被一帮宫女紧紧地勒住了脖颈。

    这……这是杨金英?

    嘉靖看着这一张原本模糊不清的脸蛋,但却是渐渐变得清晰起来,不正是那个当年意图谋害自己的宫女头领吗?

    不过,杨金英不是已经死了吗?她跟一起意图谋害自己的十六名宫女被自己用最残忍的刑法凌迟处死,她不该还出现在这里啊!

    “皇上!”寿妃看到嘉靖这个惊恐的反应,却是不明真相地继续凑上前并悲痛地喊道。

    不要,不要过来!

    嘉靖看到杨尚英离自己越来越近,心里的恐怖更甚,呼吸越来越急速,很想将这个该死的宫女赶走。只是他的喉咙却是无法发出一丝声音,浑身更是一丝力气地没有,根本无法将这个宫女赶走。

    “皇上,你不要吓臣妾啊!”寿妃能够坐上这个位置自然有几分本领,亦是扮演一个深情的妃子继续哭诉地道。

    噗!

    嘉靖看到更加靠近的杨尚英,嘴里喷出一口黑色的鲜血,眼睛仍旧带着一抹惊恐之色,只是两腿一蹬,当即气绝身亡。

    嘉靖四十五年十二月十四日,午时,景阳钟响,帝崩于乾清宫,享年六十周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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